2013年1月12日 星期六

我的父親 -- 作者:段永瀾

    記得兒時,常在冬寒夜裡,炭火初紅,父親對我們訴說他童年的遭遇:「冬天,我常翻著灰裡的蕃薯,疲餓得抬不起頭來。年夜裡,我穿著舊棉襖,一家家敲門借錢,但我失望的從江邊跑回來。祖母將鹽炒豆子遞我,我忙去盛碗冷飯充飢。那年夏天,正是三伏天氣,我為祖父在榖場曬書,祖父嘆口氣對我說:『留給你一生唸罷!』」從這年起,父親成了孤兒。
     當過年、過節的時候,父親常要我們退還別人饋贈的糕果。我兩手插在一籃籃紅紅的蘋果裡,恨恨地說他不懂人情。父親說:「我小時幾個月都吃不到肉,只為省錢買雞送給催糧的差吏。你知道別人的兒女不比你更想吃蘋果嗎?」
     有一次,我陪父親遊明孝陵,天藍雲白,我指給父親看遠處一樹如火的楓葉。
     「看著他們穿什麼,住什麼!」父親打斷我的興致,指我看樹下泥築的土屋,和半死的老牛。「大多數人就這麼活著的。這是我們這輩子的過錯,也就是你們的責任了。」
     我望著秋郊美麗的夕陽,只怨有這樣無風趣的父親!
     記得在重慶時,家住沙坪壩,父親在城內辦公。一天夜晚。重慶城的燈火如繁星閃爍,我帶一束薔薇去看他。走進父親室內,沒有一張圖畫,沒有一隻花瓶。父親也不覺笑了,對我說道:「這辦公室的設備雖然簡單,但它的效率成績也許是最好的。」我見他和同事處理事件時,言辭明切,動作敏捷,態度認真,為之默默不語。他回頭見我詫異的樣子,笑著回答:「人生就是戲劇。」至今,我似乎還看見那常常滿桌公文,憑窗坐在山城午後的陽光裡的父親。
     他將辦公室裡扔掉的毛筆一枝枝洗淨,揀尚可用的慷慨送給我,我一字一字寫給他看。
     「這種字!」
     「我成不了書法家是可以原諒的!」我也生氣了。「用你們各位科長、科員用舊了的禿筆!」
     每當我聽到別人批評中國官吏貪污腐敗的時候,我便想起了父親。他常著粗嗶嘰制服,深夜燈下,屏息研究公事。我自問對政治毫無興趣,但也不覺對政府裡有這樣的官吏而肅然!有一個傍晚,風勁樹老,父親似有所感慨,回顧我說:「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。」我猛抬頭,一直以為是線裝書上大家讀讀罷了!想不到父親一生所恪守的正是這兩句格言。
     我愛父親,愛穿著舊衣見客時昂然的氣度,愛他覺得不對時,千人之間能立起反對,覺得對時,千人之間毫無猶豫的精神。我愛他不是為了兒時吻我,而是因為他能在頹敗的社會裡屹立著高風的亮節:因為他能在未上軌道的政治環境裡質樸的苦幹,他抱有一個崇高的理想從事政治。他常對我說:「永遠不要向惡勢力屈服!永遠要奮鬥!」還記得我初次做事時,父親送我到門邊。異鄉多雨,四季常綠。每當我漫步在台北的石子路上,便想起在暮靄的家園裡,那白布短褂,把我送入社會的父親!
     在父親病中,我勸父親請朋友還回多年前借的錢。
     「他如果有錢,他自己會還我的。」他半臥在病床上。
     我本不敢和父親談錢,但想到父親的醫藥費,和一個比一個小的弟妹。
     「父親!」
     「我沒有錢,我的朋友怎麼會有錢!」
     「哦!你從來不為我們想!」我大喊道。
父親吃驚地抬起頭來,充滿著受傷的眼光,他兩手支著垂危的頭,低聲說道:「我已經算好的了,我還沒欠人錢。」
     他好像在做最後的道歉。啊!我恨!為什麼我們常傷害我們最愛的人的心。
     父親病時,我為他曬書。我將一疊疊左傳、史記從書架取下,埋怨那唸得了這麼多。父親笑說:「留給你慢慢讀罷!」我忽然怕起來,怕我們將世世代代以幾本薄書傳家。颱風豪雨裡,小妹妹騎著輛自行車回家,我開門看她被雨淋濕的栗色圓臉,不禁黯然:為什麼我們世世代代都是孤兒?
     父親一生布衣粗食,然而他卻貢獻了一切。父親去世已經三年了,我與社會已有點接觸,才漸漸認識出真有人的膽識,有人的感情的,原來是自己的父親。
     至今我猶記得我得到第一份薪津時,在上海灘的冬夜裡,四處糖果店中,慌忙為父親購買一些食物,他嚐了一口說:「就在外國巧克力和高跟鞋裡,國家給賣掉了!」一直到以後,偶然碰到要穿高跟鞋的場合,我的腳都放不下去。說這話的幾天以後,父親死了。那晚聖誕之夜,醫院傳來聖母瑪莉亞的歌聲,我看見壁爐中漸滅的爐火,看著將死的父親,我疲倦絕望得一點感覺也沒有。我已用盡一切力量來愛我的父親,但我終扭不過上帝的意旨!年年聖誕,我驚聽彌賽亞的歌聲四起,風雪裡何處去找回父親?